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严清鹤未料到自己会失眠。也并不是没有料到,是根本不曾去想。他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日,只按部就班地照着本能去做事。直到月上中天,而他辗转反侧而难以成眠时,他才忽然意识到不大对劲。
自己是失眠了,而这是有原因的。长夜漫漫,他从没觉得一个人睡是这样孤单无趣,床又是这样大。习惯果然是最可怕的事情——它让自己一步步放弃抵抗,又渐渐贪恋那一点点隐秘的温暖。
不过毕竟只是习惯,把这样的不习惯也变成习惯,也就好了。
但又真的只是习惯吗?他从前与皇帝分分合合,也从没有这样的感受。只是当他心中认定了这次分别即是永诀,才感到这样不适。
夜黑无月,但皇帝的床边一定有一盏小灯。严清鹤想,皇帝应当也是难眠,皇帝一定在想他。皇帝在想什么呢?会后悔吗?皇帝能否想到他也无眠,而在同样的长夜里想起对方呢?
皇帝总是扰他好梦。在最开始的开始,他震惊于皇帝的举动,惶恐无措,那一夜他辗转无眠。而此时,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也终于结束了,他却依然无眠。这次又是为什么呢?他说不出爱,也说不出思念。他想,这大约只是一种不舍——
也许从前,你过得并不好,你那样想离开这个人,离开这样的困境。然而当永别的时候,你就忘记了他所有的不好,而只记得他的好。甚至于那些不悦的回忆,也都难舍起来。
但这代表什么呢?没什么是必需的,只要略一狠心,只要难过一段时间,就什么都没了。不过就是难过罢了,他难过得还少么?
今夜失眠,也不会夜夜失眠。就算明日、后日也无眠,总有一日能安寝的。
不多时,严清鹤便等到了官复原职的任命。是丞相举荐他的,严清鹤忽然就明白当时丞相说大哥与他前途无量了。这是皇帝给他铺路了,给他与丞相接触的机会,让丞相来提携他,又让他家里亲近太子。
皇帝总是自作主张。贬也是他,用也是他;痴缠是他,放手也是他。他自作主张地开始,又自作主张地结束。
严清鹤换上久违的朝服,回到熟悉的位置上。其实也并不算是久违,不足一年的时间,比起多少动辄一贬十年,漂泊异乡的故事,他这一年不值一提。在旁人眼里,这更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,或许是小小的敲打,又或许只是一时权宜之策。而至于其中诸多隐秘纠缠,不足为外人道。
原来一切都只是个循环,转了一圈,又会回到起点。严清鹤站在金殿之下,思绪纷乱,旁人说什么都显得嘈杂,他听不真切。
他想看看,坐在最高处的人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。在一切开始的时候,他也这样做。然而仍然像当初一样,他还是看不清,他看不清楚皇帝的表情,也看不清皇帝是不是也在看他。
可他又为什么想看呢?他明明不想看的,他时刻克制自己不去想起。只要少想一些,就会习惯的,就会淡忘的。
然而思绪竟然是克制不住的。若是全心投入到别的事情中去,也还不会想起。但若是稍稍闲下来,那念头就如幽灵一般飘忽而来。只留下一点些微的,若有若无的痕迹,等他下意识去探索,却发现正是他避之不及的东西。这时要抑制就为时已晚,越是要压制它,那些念头就越发汹涌;越是想要入睡,反而越是难眠。
皇帝打乱了他二十多年平静又稳定的轨迹,强硬地给他的生命烙下烙印。他从来不知道世上这么多东西能与皇帝关联。他看到天上的纸鸢,而想起皇帝说他少年时会扎纸风筝;他看到严湛鹭在读春秋,而想起皇帝常置于案头的,先帝留给他的很旧的那一本春秋;他夜里听到不知何处的猫发春,而想起公主的那一只猫;他偶然触碰到自己腿上的疤痕,就想到皇帝也曾抚摸这道伤疤,想起皇帝为太子走丢的事情发怒,想起箭头划破皮肉钻心的疼,想起漆黑又泥泞的树林,想起暴雨倾盆,雷电轰鸣。他无意打开了一个极小的机关,继而昆仑倾塌,山洪奔流。
这只是不舍吗?只是对一段曾经特别的日子的怀念吗?他想不清,也不敢想。是又怎样,不是又怎样呢?
但这些念头又实在太磨人了。它们平日里潜伏着,他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忽然冒出来,给他沉沉一击。它们确是隐秘,然而爆发时的钝痛又确实使人窒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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