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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一陰一迅速,不觉过了十年有余。吉孝官至督府佥事。吉尹仗着妹丈与儿子脚力,累升至行人司行人。是年宁夏藩封庆王薨逝,王子合当嗣立,朝廷议遣行人一员赍敕到彼赐封。吉尹便谋了这个差使,领了敕书,离了京师,迤逦来至宁夏地方。那边王子闻天使至,出郭迎接。吉尹齐敕到王府中开读,王子受敕谢恩毕,设宴款待天使。饮酒中间,王子从容对吉尹道:“孤家今日承袭此位,失而复得,大非容易。”吉尹道:“老殿下薨逝,自当殿下嗣立,何谓失而复得。”王子道:“原来天使不知,孤乃先王之侄,非先王之子也。先王无子,于天顺元年进京朝贺之时,路经卫辉府地方,拾得一个螟蛉之子,养于府中,只说是亲生的,无人知觉。直至临薨遗命,方才说明,以为天潢宗派,王位至重,不当以他姓冒立,故特命孤承袭此位。岂非几失而复得?”吉尹听了,沉吟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因问老殿下天顺元年路经卫辉府拾得螟蛉是在那一日,王子道:“闻说是十月初一日拾的。”吉尹听说,不觉潸然泪下。王子道:“天使何故垂泪 ?”吉尹道:“使臣于是年十月朔日失了个亲生之子,今闻老殿下却于是日收了个螟蛉之子,一得一失,苦乐不同,心中有感,所以下泪。”王子道:“天使所失令郎,是年几岁了?”吉尹道:“是年已三岁,今日若在,已十六岁了。”王子点头嗟叹,更不再问。
吉尹酒过数巡,恐失了礼仪,起身拜辞。王子遣王官送出府门。吉尹回到寓中,想起幼儿爱哥杳无踪迹,倘或有人收养,也像得这王府螟蛉之子,方才造化。若遇了个不良之人,正不知流落在何处受苦。又一个念头道:“就是这王府螟蛉之子,他的父母谅也在家中悬念,也像我思想爱哥一般。纵使我爱哥此时幸得安乐,不致失所,亦何由再得与我相见?”忽又想道:“庆王抬得螟蛉,恰好在卫辉府,恰好是十月朔日,莫非他拾的就是我爱哥么?”却又自叹道:“我差了,天下小孩子千千万万,难道恰好是我的孩儿?”左思右想,一夜睡不着。正是:
失去多时难再会,今朝提起肝肠碎。
十个指头个个疼,可怜一夜不曾睡。
吉尹次日起身梳洗毕,为心中郁闷,换了方巾便服,唤个家僮跟了,信步走出寓中,在街上闲行散闷。走不过三五十步,只见一个人拿着几件小儿穿戴的东西,插个草标儿在那里叫卖。见了吉尹,便立住脚,问道:“客官可要买他?”吉尹取过来看时,却是一件水红洒线道袍,一件大红小绵袄,一条小细绵裤,一双虎头靴,一个珠子金寿字刚铃子的乌段帽兜,一副小银镯,一个银项箝,认得是幼儿爱哥昔日穿戴的物件,不觉两眼垂泪,忙问那人道:“这都是我家之物,你从何处得来的?那人道:“是我家主人教我拿出来卖的,如何说是你家之物?”吉尹道:“你主人是谁?住在何处?”那人道:“客官要买,只与我讲价钱便了,问我主人做什?“吉尹道”这几件东西你要多少价钱?”那人道:“我主人说,这几件东西是无价的,若遇了真主顾,一百两也是他,一千两也是他。”吉尹见他说话跷蹊,便道:“你实对我说,你主人姓什名谁?为什把这几件东西出来卖?”那人道:“这几件东西是我家小主人幼时穿戴的,今要寻他心上一个要紧人,故教我将出来斗主顾。”吉尹道:“烦你引我去见你小主人,我重重谢你。”那人道:“客官,你若真个要见我小主人,可便随我来。”吉尹随着那人走过了几条巷,竟走到王府门前。那人道:“客官且等一等,我主人在王府里做些勾当,待我去请他出来见你。”说罢,竟进去了。
吉尹等了半晌,不见那人出来。正在徨,只见府中走出两个王官,迎着吉尹道:“殿下有命,请天使入见。”吉尹因便服在身,忙唤家僮到寓所取冠带来换了,随着王官直进到一个偏殿前,早见那王子坐着相待。吉尹上前施礼毕,王子命椅赐坐,开言道:“孤家义弟一向为先王收养,已不知另有本生父母。 自从先王临终说明之后,他便日夜涕泣,思想回乡拜见亲生爹妈。几番要差人到卫辉府寻访踪迹,因不知姓名,不便寻访。昨闻天使失落令郎之日,正与先王拾取螟蛉之日相合,故今早特遣人将这幼时原穿戴的几件衣饰来试着天使,今天使既认得是令郎的,孤家义弟就是令郎无疑了。”说罢,便命左右快请二爷出来拜见他的亲父。不一时,只见许多侍从拥出一个少年,头戴金冠,身穿锦服,望着吉尹便拜。吉尹慌忙答礼。那少年扶住道:“孩儿拜见父亲,何须答礼?”吉尹仔细看那少年时,与爱哥幼时面庞依稀仿佛。两个又喜又悲,相对而泣。正是:
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
原来爱哥自天顺元年十月初一那日,与刁妪在画店门首玩耍,因要吃糖果教刁妪去买,自己坐着等她,等了半晌不见刁妪来,便要走去寻看。小孩子家不知路径,竟从人丛里一直走到皇华亭。那时庆王的大船正泊在亭前,爱哥见船边热闹,便走将去东张西看。恰好庆王闲坐在舱口,望见岸上这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,且又打扮整齐,便吩咐小内侍:“与我抱他到船里来。”内侍领命,把爱哥蓦地抱到船里。那爱哥见了庆王,并不啼哭,只管对着他嘻嘻地笑。庆王心中欢喜,因想道:“好个聪俊的孩子,不知谁家走失在这里的?我今尚未有子,何不就养他做个螟蛉之子。日后我若自有子,便把这孩子来做支庶看待;若没子时,就教他袭了封爵,国祀也不至断绝。”算计已定,便将爱哥留在舟中,密谕侍从人等,不许把此事传说出去。自此爱哥养于王府,府中诸人都认他是庆王世子。直至一十六岁,庆王抱病,临终忽传遗命,立侄为嗣,承袭王位。说明爱哥是螟蛉之子,只不知他是哪家的。不想今日无意之中,却得父子重逢。当下王子排设庆喜筵席,教他父子两个共坐饮酒。王子对吉尹道:“先王昔日把义弟最是钟爱,赐名朱承义,已聘下京师魏国公之女为配。今虽不得为王,既为先王养子,又为国公郡马,应授镇国将军之职。孤当修书与国公,说明缘故,就在京师择吉成亲便了。”吉尹再拜称谢。
是晚席散之后,王子就留吉尹宿于府中。次日又设席饯行,将出许多礼物奉酬天使。又别具金银币帛,送与爱哥作成亲之费。又将先王昔日赐与爱哥许多金珠宝玩,都教取去。吉尹父子称谢不尽。临别之时,王子又亲自排驾送出城外。爱哥谢别了王子,因感激先王收养之恩,又到他墓所洒泪拜别了,然后起行。 父子两个回到京中,爱哥拜见母亲与哥子,韦氏如获珍宝,喜出望外。吉孝也十分欣幸。喜全恩夫妇也来庆贺。当下喜全恩对吉孝道:“我子年尚幼小,不堪任事。你今既有令弟归家,双亲不忧无人侍奉,你又现在姓喜,何不竟承袭了我的伯爵?”吉孝泣谢道:“藩封王位,不可以他姓冒立。岳父世勋、又岂可以异姓暗奸 ?况表弟渐已氏成,这伯爵自当使他承袭,小婿只合回家与兄弟共侍双亲。”喜夫人道:“我侄儿是个孝子,不肯背本,不要强他。”喜全恩依言,便具疏将吉孝向日孝行及爱哥近日归宗之事奏闻朝廷,奉旨吉孝准即出姓,加升前军都督,特赐孝子牌额以旌其孝;朱承义着复姓名吉友,给与应得爵禄。此时吉家一对儿子,人人欢羡。正是:
埙篪迭奏,伯仲双谐。一个从泉下重归,一个自天边再返。一个明珠还浦,不作碎玉埋尘;一个落叶归根,无复浮萍逐浪。一个遗下疏文一篇,写孝子行行血泪;一个留得小衣几件,引慈父寸寸柔肠。一个心恋椿萱,宁辞伯爵;一个喜归桑梓,不羡王封。一个呼姑夫岳丈,便当呼老子舅翁,还魂后亲上加亲;一个为王府义儿,又得为国公郡马,回乡时贵中添贵。这场会合真难得,此日团圆信异闻。
且说魏国公初时与庆府联姻,今接王子手书,晓得吉友不是庆王亲儿,然虽如此,却是行人司吉尹之子,前军都督吉孝之弟,又是靖寇伯喜全恩的内侄,也不算辱没了郡主,便欢天喜地,听吉家择了吉日,送郡主过来成亲。花烛之后,韦氏看那郡主时,生得十分美丽,正与长媳喜云娃不相上下。喜夫人过来见了,也与韦氏称庆。后来吉孝、吉友都有军功,加官进爵。韦氏与前母高氏生封死赠,十分荣耀。正是:
悲时加一倍悲,喜时添一倍喜。
昔年死别生离,今日双圆并美。
看官听说:这是父子重逢,娘儿再聚,兄弟两全,埙篪已缺而复谐,箕裘已断而复续,是家庭最难得的事。比那汉武帝归来望思之台,晋重耳稽颡对秦之语,殆不啻天渊云。
〔回末总评〕
人情慈长孝短,父母未有不慈者。纵使一时信谗,后来自然悔悟。若子之于亲则不然,有以亲之弃我而怼其亲者矣,有以受恩之处为亲而忘其亲者矣。今观吉家兄弟,至死不变,虽远必归,方信此回书不专劝慈,正是劝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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